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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.04.24  中國時報 李明璁


誰有一口真正漂亮的英語?我覺得很難回答,不過可以肯定的是:自己不曾、也永遠不會有。這七年來,每當我這麼澆冷水般地回應人們的欽羨時(「你是劍橋高材生,英文一定說得很好啊」),大家都覺我不過就是謙虛。我總是搔著頭說:「哪有什麼英國腔,又不是休葛蘭,我只有台灣腔啦!」

上星期謝長廷先生在哈佛大學演講,這是他卸任後赴美進修兩個月的成果展現。多數媒體對其所談內容並無深入著墨,倒是有幾則關於謝先生一口「台腔英語」的側記。肯定者認為他勤練英語有助於拓展自身格局,即使怪腔怪調但用心可嘉;相反的,則有人語帶嘲諷,認為謝的英語結巴難聽卻又東施效顰(對象當然就是據說「能講一口漂亮英語」的馬英九先生)。甚者,還以此「再次證明」一個泛政治結論:綠營人士的國際觀與處理洋務能力,始終比不上泛藍。


我其實不懂,是藍或綠誰的外交手腕比較有力,跟檯面上幾大天王的英語程度高低有啥相關。我也不想浪費唇舌列舉如蔡英文等泛綠菁英,作為上述偏見的反例。倒是這般訕笑讓我相當錯愕,難道台灣社會的英語學習焦慮,已經從「會不會講」苛究到「講得好不好聽」了嗎?還是,這些花邊評論,其實再次顯現島內某些持有特定文化資本者(留美名校、流利英語、經常出國等)的莫名傲慢。他們似乎認為:講一口漂亮的英語(就像過去能說字正腔圓的國語),彷彿就擁有一種純正美好的貴族血統,是永遠不會被擊敗的秀異菁英。

剛到劍橋時我也遇過不少有著類似傲慢的英國佬,甚至被質問:「為什麼你們台灣的學校都要教粗魯而難聽的美語?」起初我非常焦慮,夾處於美英兩種帝國語言中心主義之間,我曾一度賣力地學舌(還真的反覆跟起螢幕上的休葛蘭唸台詞)。然而,慢慢卻發現,在這有著上萬名來自他國師生的大學城,各種腔調與奇怪文法的洋涇濱(pidgin)隨處可聞。混雜化的語言景觀,讓中古以降充滿「人蔘氣」的劍橋式「優雅英語」(posh English)稀釋許多,也因此讓那些討人厭的裝腔作勢者(poser),不得不在日常生活中,重新學習對異語及雜音的尊重。

有位人類學大師甚至在演講中,肯定如「新加坡英語」(Singlish)這類不正統的另類英語。她認為Singlsih發音、腔調與文法和當地多種方言都巧妙協調並融合,這是在英帝國殖民與當地去殖民化的歷史進程中累積的智慧。過去新加坡官方也有一批留洋菁英厭惡這類「新腔英語」,認為它有損國際形象、有礙國際接軌,於是發動一次又一次「說好英語運動」。直到近幾年,不少年輕知識分子開始以此「不漂亮的英語」當成是型塑自我認同的重要元素,這種焦慮遂逐漸緩減。如今在新加坡旅遊局的官方介紹中,甚至還編了Singlish小辭典。

比起來,台腔英語的變異性其實不算什麼。多半只是受了我們母語的影響,在子母音的咬字、發音的韻律、與陳述句子中段時的停頓方式等,有著較濃一點的「台味」罷了。「誰有一口漂亮英語?」這問題非但不重要,且請小心有毒。就像昔日主流媒體對閩、客、原住民族群講國語腔調不正的嘲弄,乃至晚近少數倡導台語人士對外省族群、甚至東南亞移工移民拙於閩南話的苛責,這種對語言腔調的傲慢品評,及其所造成的文化區隔與壓迫性,我們不能老在複製。

2006.04.25  中國時報
腔調不只是舌頭問題
李惠敏


腔調不只是舌頭與口腔部位的發音運動,社會語言學的研究早已告訴我們:「一個人說話的腔調與口音和他的出身背景、階級、性別息息相關。」而腔調與口音文化位階的高低轉換,也非一成不變,同樣的口音隨時空變化,卻大有昨是今非之感。

於是,我明白我永遠學不好臺語的原因,在於我對臺灣人念茲在茲的悲情、壓迫,總少了同仇敵慨的感覺。在英國求學後,我也了解何以英國名校畢業的李明璁教授會說:「不曾、也永遠不會有一口真正漂亮的英語。」因為,如果我們腦中沒有大英帝國的光榮記憶,沒有對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深層恐懼,沒有對足球運動的狂熱,我們又如何能說得一口漂亮的英語?語言與認同實大有關係啊!


一位由綠轉藍的本省籍政治人物,能被藍軍當成自己人,不能說和她那一口頗具「外省味」的國語,以及那股自信勁兒毫無關係。而當另一位外省籍政治人物越來越「綠」時,是我的錯覺嗎?我總覺得她的國語刻意地不標準了起來。而當年深受標準國語歧視之苦的本省人,到了中國才發現,字正腔圓的大陸同胞竟然覺得「臺灣國語」頗為好聽呢!其中難道沒有一點對「臺灣人」身份的欣羨?而標準國語在臺灣,卻早已成了負面標籤,不是怕被誤認為大陸客,就是怕被人指為不愛臺灣的證據。

曾任華語老師的我,在教學中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,那就是西方學生與日本學生對自己說中文的怪腔怪調比較不焦慮。在崇美崇日的臺灣,他們還能從他們的口音得到臺灣人崇拜的眼光。反之,東南亞國家的學生就常因自己的口音受到歧視。另一個具體的例子是,臺灣的廣告常出現日本腔的國語推銷產品。這跟臺灣人崇日的深層心理,難道沒有關聯?

聽了系上一位愛爾蘭同學的愛爾蘭口音,我才醒悟,原來「說得一口漂亮英語」,竟是身為臺灣人的我。因為,除英國本地人,所有外國學生(包括歐洲人)對了解他的英語都有困難。就如同李明璁教授對劍橋式「優雅英語」(posh English)「裝腔作勢」、「人蔘氣」評論,我對一位刻意說著「漂亮的英語口音」的日籍同學總是不解,每次聽她那口英國腔,我就很想問她:「你以為我們還生活在維多利亞時代嗎?」

說真的,比起英美政治人物,臺灣政治人物的英語都絕難稱得上「漂亮」, 更無法由此推論:「綠營人士國際觀與處理洋務能力,始終比不上泛藍。」(即使屬實,也只能說藍營當美國的附庸已久,利益連結甚深,自然較知如何應對。)

當英國開始尊重威爾斯、蘇格蘭等地的文化與語言,英國人自己也不再強調: 「自己說得一口漂亮的英語」時,學舌的我們才知道,「一口漂亮的英語」在後殖民、全球化的時代,不但不政治正確,也覓之不可得。(作者為英國艾塞克斯大學歷史系博士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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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martin200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