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artin 2014

中國時報 2007.10.17　

陳芳明

　暗殺江南與企圖暗殺許信良的記憶再度被揭開時，歷史上的許多傷口又一次被刺痛。死神走過的腳印，其實是黑暗人性留下的醜陋痕跡。回首看這段歷史，絕對是不愉快的經驗；因為是不愉快的，就更應以嚴肅的態度去面對。

　台灣的戰後世代，縱然脫離戰爭的陰影，卻從來沒有躲開死神的眷顧。即使在我個人的生命裡，至少從二二八事件到美麗島事件，有過數次與死亡擦身而過的經驗。死神是那樣貼近，以致記憶裡充滿了恐懼與憤怒。恐懼的感覺來自朋輩的無故受害，憤怒則是發現所有的死神都來自人為。

　江南被刺的悲劇再度受到議論，是因為陳啟禮遺體運回台灣。陳啟禮受命去執行刺殺江南，全然是基於愛國信念。暗殺許信良的故事再次傳開，則是由於王羽公開承認曾經受到國民黨高幹白萬祥的委託。國民黨委王羽的重任，是期待他「為國家做點事」。

　殺人滅口是傷天害理的事。只因為國家需要，所有悖離人性的行為都得到合理化。然而，事過境遷，國家都矢口否認；雙手乾乾淨淨，不染一絲血跡。「愛國有罪嗎」，曾經支配許多知識分子的思考。為了愛國，小自抓耙仔，大自劊子手，都恬然不以為恥。對於這段黑暗的歷史，沒有人負起責任，顧左右而言他，人格煥然一新。

　凡是走過八○年代的人，都不會忘記林家血案、陳文成命案；當然也不會忘記許多冤獄，如盧修一案、吳煥二案。但是，歷史並不是那時候才發生。白色恐怖時期，更多的錯案、冤案、假案，都是以國家利益為藉口，濫用、誤用法律條文而得以遂行。在反共的名義下，人命如草芥。時代過去了，國家仍然沉默不語。反共的當權者搖身變成親共者，卻對付出生命代價的反共受害者，完全沒有隻字片語的交代。

　站在綠島的受難紀念碑之前，馬英九公開宣稱要在當選二○○八總統之後，將重新調查林家血案與陳文成命案。這是國民黨唯一具有勇氣的領導者，終於開始面對不敢面對的歷史問題。然而，馬英九的身段是虛矯的，使人不寒而慄。如果沒有當選總統，是不是這些傷天害理的事件都不算數，從此都付諸遺忘？

　擔任過法務部長，也擔任過國民黨主席的馬英九，不會不知道林家血案、陳文成命案是在國民黨執政下發生的。現在突然舊案重提，固然是為了要與醜陋的歷史劃清界線，也是為了爭取更多的選票。這種做法，其實是對過去的受難者，又進行了一次謀殺。把歷史的傷痛折算成總統的選票，把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推給別人，把及時該做的調查工作又拖到不確定的未來。馬英九的思考邏輯與行事規格，確確實實令人大開眼界。在死神之前，我們感到顫慄。但是，在黑暗的人性之前，我們是徹底絕望。